一个丧子母亲的断舍离:假如暴雪未至
文丨阿甘大夫
昨天,立冬。
大地从微凉,终于开始走向深寒了,凛冬将至,你那里下雪了吗?
在立冬之前,东北佳木斯已是暴雪压城,还压垮了一座体育馆,造成了3人永久长眠。
昨天,记者节。
献词和礼赞,也像是浓密的雪花,漫卷着所有人的朋友圈。
那一刻,人们如梦如幻,觉得在这个行业,铁肩依然在,道义凛然存。
其实,佳木斯的这场暴雪,何尝又不是对这种道义纯度的最好测试呢?
庆祝记者节的媒体真多,报道佳木斯暴雪的媒体真少。
我写作,用的材料,皆是官媒报道,而不用“网友曝”。这,是我的专业底线。
只不过,这个事,在官媒上,此前我很难找到看得见人性和悲悯的深度报道。
或许,昨天的节日氛围让记者们热血重燃,今天,依稀有个别媒体报道了此事的细节。
比如,这家东南早报就把这起东北悲情直接呈现出来:
我不知道这位母亲的名字,姑且称之为“伊”吧。
伊痛失了爱子,想要讨回公道,但声张维权遭遇压力,只有孤注一掷,如此声明:
拿我们家两个公职人员压我,现在我可以跟他爸爸离婚,我跟他舅舅断绝关系了。
孩子是我的,我生的我养的,有没有权利?
这是一次对亲情伦理的残忍切割。
一个刚刚失去孩子母亲,就不得不从法律层面与丈夫继绝夫妻关系,从亲情层面与兄弟疏离关系。
这样的断舍离,是痛未定,加新痛。如此亲情丧失,如此伦理代价,太沉重。
我认为,这正是权力失去伦理,导致家庭亲情伦理沦陷的悲剧。
对伊来说,孩子这个软肋没有了,剩下来的就是丈夫和兄弟的至亲血亲了。
但,这些亲人也成了软肋。
因为他们是公职人员,不是光脚的就怕是穿大头皮鞋的,就很容易被拴到株连的链条上了。
也许有人会说,对孩子父亲来说,儿子都没了,怎么可能还去在乎那点权力身份呢?
同样,对孩子舅舅来说,外甥胜于子呀,为孩子主张正义,权力和利益就应皆可抛。
说可以这样说,理也是这样理。
但,真能抵达这种境界,确实太难了。
公职身份能成为新的软肋,首先是个很现实的问题。
在这个不确定的年代,在这个市场式微的就业难年代,连清北博士都像饿狼似的争夺街道办的公职身份,要让人们轻易丢掉打拼已久的体制身份,肯定是生命难以承受之重。
同样,这里还有一个观念问题。
这事是发生在东北。有人说咱山东人最讲究官本位,我觉得有些冤。比起东北人的官迷情结,山东人有时真是弱爆了。
今天出卖一个我身边的网络小说大神,这哥们是纯种东北爷们,也是黑龙江的,长得比孙红雷还壮硕,写小说赚的钱,真能把我给砸死了。
生活中,买车是他的爱好。但是,他回东北,再好的再贵的名车也绝不开,只是开着四个圈的奥迪A6。
这哥们说,在那片黑土地上,他的父母和亲友,就只认这车。每次都会围成圈,憋着腔调说“这是大A哟,官车哟”。
这种情结,是有沿袭的。
十几年前,有个黑龙江小伙,还是个研究生,名字叫王洋。他在报考事业编制的环卫工人被淘汰后,无比不甘而又坚定地说:
就算是死,我也要死在编制里。
那时候,研究生是了不起的学历,有的人他觉得去当环卫工人简直是作贱自己,但那就是人家真实想法。
不入公,毋宁死。
面对别人不屑,当时当地,就有个考上环卫工人的研究生,还是个女的,名字叫严晓,她站出来大义凛然地说“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。”
这个我绝对没有任何瞎说,当时,有很多媒体都报道过,大家可以去查。
报道中说,严姑娘考上了环卫工人之后,每天就冒着零下30℃以上的寒冷,在清扫着街面杂物垃圾。
老子死也死在编制里,老娘宁愿扫垃圾也要混在体制内。
面对这样的真爱与激情,我相信,很多人一定能理解,丈夫和兄弟的公职身份,为什么会是伊的现实软肋。
更何况,从市场层面讲:他们真丢了工作,如今出来做烧烤卖饺子,也太卷。
不论如何,儿子死了,生活仍要继续。但,丧子之痛,痛不欲生。
于是,伊一边为了儿子寻找正义,一边为了丈夫兄弟人生,该舍则舍,应离的离,要断就断。
一句话,伊这是要一个人决战到底,从此与灾难的制造者,汉贼誓不两立。
不由又想起那句话——雪崩的时候,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。
大家都拼命往体制内跑,都想拥有公职身份,主要还是因为其中有权力的红利与便利。
问题是,如果这个场域的权力运行带来不公,造成了权力生态污染,最终带来的反噬效应,谁也不可能是幸免者。
当权力运行离开正义轨道,就不可能形成安全闭环。
这时候,任何关联人员都可能随时失去方向和依存,被带进深渊。
那一场佳木斯的暴雪,表面看来,是造成这种脱轨的罪魁祸首,但从本质来讲,它连个润滑剂都算不上。
这个地方天气是如何的,建筑应该有怎样的承重力,这都是最简单的常识。这个体育馆背后的问题,才是罪恶根本。
值得注意的是,建造这个压塌体育馆的那对夫妻,曾经的身份恰恰就是干部,他们三年已经揽金超过2.2亿。
不论哪一种监管失灵,也都不能推给天灾。
这个锅太重,暴雪背不动。
但,假如暴雪未至,世界可能依然是白茫茫一片,看起来干净得很。
假如暴雪未至,建筑商依然可能是当地最体面的红顶商人。
假如暴雪未至,伊的亲人依然享受着身份的荣光,带着权力的光环,生活在岁月静好中。
假如暴雪未至,伊的被压死的儿子,也许真如伊所说,会考上重点高中,以后或许也考上研究生,然后接过父辈的旗帜,也成为一名公职人员。
于是,在那片黑土地上,权力循环依旧,世界一片安宁。
但,真的怪暴雪吗?
但,暴雪就只是天气的暴雪吗?
今年上半年,有一部极火的电视剧,叫《漫长的季节》,也是在以一个孩子的死,来透视东北一个小城在权力乱象之下,下岗人群踩踏中的悲情命运。
这剧,我写过。总之,权力乱象叠加失业狂潮,是比暴雪更可怕的“暴雪”。
在剧中,这种“暴雪狂潮”,冲击着人性人心,逼迫着人们不得不进入“断舍离”状态——正直的刑警队长辞职,有良知的国企员工率先被下岗,女人放弃爱情向权力投怀送抱。
还有一部电影,名字就叫《暴雪将至》。
只不过,故事发生的地方,并不是东北大地,而是湖南小镇。那里,三厂交会、鱼龙混杂,而权力与流氓,疯狂地进行杂交。
这部电影也是以年轻女性被杀,弃尸荒野,而这种连环命案背后,仍是企业改革背景,是人心面对被下岗、被内退、被买断,在不断发生变异。
显然,这里的暴雪,就是一种意象,一种隐喻了。
从这个意义讲,天大地大,何处无暴雪?
暴雪将至,没有一片雪花不是在勇闯天涯。
但,也没有哪一片雪花是绝对自由的,何况连鸟儿都要被天空束缚着。
不要幻想“如果暴雪未至”,世界就真是一片晴朗。
也不要以为与软肋进行断舍离,就真的可以独立前行,找到正义。
时代的一粒沙,就不应成为任何人头顶的一口锅。
天空的每一朵雪花,都不应成为引发雪崩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唯有改革,只有市场。
唯有公平,只有正义。
当权力放在笼子里,当资本离不开良心,当自由竞争成为人生实现的路径。
这样,任何人都不必成为被编制捆绑的套中人。
这样,在亲情和伦理面前,在爱恨情仇之下,一个丧子母亲又何需如此做出吊诡的断舍离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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